过去这个季度,市场情绪宛如乘坐一轮惊心动魄的过山车。七月初,关于大宗商品是否迎来新一轮“反内卷”的讨论甚嚣尘上,舞台的聚光灯似乎已为狂欢准备就绪。然而,进入八九月后,“震荡”与“分化”取代了单一的乐观叙事,成为市场的主旋律,激动的心情也随之沉淀。这种情绪的冷却,反而为我们提供了一次难得的契机——不是与市场噪音沟通,而是与过去半个世纪波澜壮阔的市场周期进行一次深度的、结构化的对话,去倾听那些在历史关键拐点处发出的、穿越时空的信号。
作为这场系统性复盘的序章,我们暂且不急于判断聚光灯该打向哪个具体的资产或板块,而是首先共同审视支撑整个全球经济舞台的基石——宏观经济。这意味着我们需要结构化地倾听几个关键“声音”:美元周期的潮起潮落、全球经济增长内在“质量”的变迁、以及主要经济体政策制定者们在权衡取舍间透露出的深层“期待”。
本文的研究对象选取了CRB大宗商品现货指数。相较于更为人熟知的CRB期货指数,两者在整体趋势与关键拐点上高度一致,但现货指数的优势在于其时间序列更长,完整覆盖了上世纪70年代的“大滞胀”时期以及美元与黄金脱钩这一划时代事件。同时,它避免了期货合约换月所产生的“月差”干扰,更能真实地反映实体经济活动所驱动的商品价格变化。我们将跳出短期的、三年左右的库存周期(基钦周期)框架,将视野提升至更宏大、影响更深远的历史洪流层面,致力于构建一套理解商品市场的系统性思维。
壹
系统性思维的构建——估值与驱动的二元框架
在深入历史细节之前,我们必须先建立一套有效的分析框架。查理·芒格曾精辟地指出:“减掉20磅是目标思维,正确的饮食习惯与作息规律则是系统思维。” 将这句话映射到大宗商品分析上,仅关注下一周的价格涨跌是目标思维,而理解商品价格运行的深层机制——即其“生态系统”才是系统思维。
商品的系统性思维,其核心是宏观大逻辑。那么在实践中,我们应如何处理时常矛盾的宏观逻辑与产业逻辑?
我们认为,任何商品的价格波动都可以解构为两个部分:估值与驱动。
估值:决定了商品价格的“锚”或中枢水平。它回答的是“它应该值多少钱”的问题。在商品领域,生产成本(即利润)是估值最直接的体现。然而,宏观因素,特别是全球流动性状况、美元信用和长期增长预期,主要作用于估值层面。它们为所有风险资产进行定价,决定了市场的“水位”。
驱动:决定了价格围绕估值波动的方向和力度。它回答的是“它为什么现在涨或跌”的问题。这主要由产业的供需基本面(库存、开工率、进出口、下游消费等)来决定。
这个二元框架能有效解释许多市场矛盾。例如,在2024年上半年,我们频繁观察到一种现象:现货市场需求疲软、库存累积,产业界基于此看空后市;但期货价格却持续震荡走强。这正是宏观逻辑与产业逻辑博弈的典型体现:
产业逻辑看的是当下的弱驱动(差的需求,高的库存),想做空。
宏观逻辑看的是未来的强估值(宽松的货币预期,向好的经济前景),想做多。
这种博弈在价格结构上表现为“期货升水(Contango)” ,即远期价格高于现货价格,基差走弱。此时,宏观预期作为一种估值力量,正在推高远月合约的价格。教员“你打你的,我打我的”的战术思想在此处得到了完美印证——产业交易者与宏观交易者仿佛在两个不同的战场上作战。
为了统一这两种视角,我们引入了两个关键工具:
1、库存周期:用以理解和量化宏观总需求的周期性波动,是连接宏观与中观产业的桥梁。
2、基差分析:不仅看现货与主力合约的价差,更要看完整的期限结构(月间差),这是判断市场当下是产业逻辑主导(Backwardation,现货升水)还是宏观逻辑主导(Contango,期货升水)的晴雨表。
具备了这套系统性思维的分析工具,我们便可以穿越时空,开始与过去五十年的市场周期进行深度对话。
贰
时代的洪流——五十年大宗商品周期结构性复盘
大宗商品首先是“时代”的商品。不同历史时期,主导其价格逻辑的核心因素存在鲜明差异。我们以十年为尺度,结合世界格局的剧变,将大宗商品置于历史洪流中进行复盘。
1、大滞胀时代(1970s)——货币属性的狂飙
时代背景:始于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,美元与黄金脱钩。这是美元法币全球化的开端,货币第一次脱离了实物锚的约束,完成了向纯粹信用货币的转换。这个过程带来了十年的混乱,其间夹杂着两次中东石油战争的冲击。
市场表现:这是一个极其特殊的时期。经济增长与大宗商品关系微弱,甚至出现经济衰退与商品价格暴涨并存的“滞胀”奇观。美元指数从120暴跌至82,而CRB现货指数则从105飙升至300。尤为关键的是,CRB指数与CPI走势高度一致,趋势与拐点基本吻合。
核心逻辑:美元价值的重估。货币的“锚”丢了,市场需要为一切以美元计价的资产寻找新的定价基准。此时,大宗商品的货币属性完全压倒了其商品属性,它本身就成为了一种准货币和价值储存手段。大宗商品决定了消费物价的重估,而非相反。
历史TIPS:这个时期的教训是深刻的。它告诉我们,如果未来某一天当前的美元信用体系遭遇根本性危机,在新的稳定体系建立之前,大宗商品(尤其是具有金融属性的黄金、白银、能源和基本金属)将主要看其货币属性,它们将再度扮演价值载体的角色。
2、繁荣的80年代(1982-1992)——经济增长与美元霸权的重塑
时代背景:保罗·沃克尔执掌的美联储以霹雳手段,通过超高利率人为制造经济衰退,终于驯服了通胀猛虎,重塑了无黄金抵押的美元信用,西方世界重新接受了美元。美国经济步入“里根繁荣”时期。同时,美苏争霸进入白热化,军工航天竞赛消耗了大量资源。
市场表现:前期,大宗商品与美国GDP增长呈现正相关,通胀被稳定在3%的中枢。CRB指数的拐点与GDP周期基本同步。然而,“广场协议”是一个分水岭。此后,美元大幅贬值,即便美国经济平稳,CRB指数也显著回升。铜成为当时的明星品种,从1300美元涨至3300美元,这背后既有美元贬值因素,也受益于德日制造业鼎盛时期汽车、电子行业的高速增长。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,美国储贷危机引发衰退,CRB指数随之回落。
核心逻辑:经济增长与美元价值的双重影响。美元的走势(先是暴力加息导致的强势,后是广场协议后的弱势)和实体经济(美国及盟友)的需求共同主导了商品价格。更重要的是,新兴产业(如汽车、电子)崛起导致的需求结构性变化成为关键因素。
历史TIPS:80年代的宏观经验昭示,长期来看,经济增长才是国家竞争力的根本来源。在美苏两极争霸中,最终拖垮苏联的不是军事实力,而是僵化的经济结构。对于大宗商品而言,经济基本面与美元汇率的影响孰强孰弱,关键在于其变化的“幅度”。
3、如日中天的单极世界(1992-2000)——高增长与低通胀的“奇迹”
时代背景:1991年苏联解体,美国成为唯一的超级大国,开启了单极世界格局。美国迎来了“黄金十年”,GDP长期保持平均4%的高增长,而通胀中枢奇迹般地降至2%。
市场表现:美元在80-100区间内整体震荡。在90年代前期,全球经济在1994年摆脱低迷,增速提升至3%以上,CRB指数在经济增长与弱势美元的支持下持续上行。这一拐点直到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才出现。危机后,美国信息技术(IT)革命登上历史舞台,经济在接近5%的增速下,CPI仍能维持在1.5%。这是一个“高增长、强美元、低通胀”的完美组合,资金疯狂涌入纳斯达克,大宗商品作为“旧经济”的代表被边缘化,CRB指数持续阴跌。
核心逻辑:经济增长的“属性”至关重要。由科技创新(IT革命)和效率提升驱动的增长,与由投资和重工业驱动的增长,对大宗商品的需求强度天差地别。全球化带来的低成本制成品进口,也有效压制了通胀。
历史TIPS:经济增长的质量(是创新推动还是规模扩张)对大宗商品的影响,远大于经济增长本身的速度。
4、中国世纪的开端(2000-2008)——“中国需求”重新定价全球商品
时代背景:世纪之交以互联网泡沫破灭和中国加入WTO为开端。美联储开启降息周期,全球化进入最深化的阶段。资本与产业大规模流向中国,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工业化进程轰轰烈烈地展开。
市场表现:弱势美元与中国史无前例的工业化需求,共同开启了大宗商品的“超级牛市”。CRB指数从200点一路飙升至2008年的480点。这一时期,中国的经济周期波动决定了大宗商品的波动。中国的货币和信贷政策(如2003年信贷增速达24%)成为经济的领先指标,清晰地映射在CRB指数的走势上:2004年随宏观调控首次见顶调整,2005-2007年在信贷再次扩张下开启第二波繁荣,并于2008年上半年上演最后的疯狂。最终,美国次贷危机演变为全球金融海啸,超级牛市在3个月内暴跌45%,戛然而止。
核心逻辑:“中国因素”成为定价核心。大宗商品的需求逻辑被彻底改写,中国城镇化和工业化的胃口成为主导力量。其与美国经济的关联度下降,与美元保持较高的负相关性。
历史TIPS:一个巨型经济体的崛起,能够重新定义全球大宗商品的供需格局和价格中枢。
5、后金融危机时代(2008-2018)——刺激、过剩与转型的阵痛
时代背景:美国忙于为金融体系疗伤,进行漫长的资产负债表修复。中国则推出了“四万亿”刺激计划,短期内稳住了经济,但长期看加剧了诸多行业的产能过剩。
市场表现:CRB指数在“四万亿”的强刺激下,从300点反弹至580点。然而,随着刺激效应的消退,中国GDP增速从12%的高位回落至6%,经济进入“新常态”,大宗商品也随之开启了漫长的熊市,直至2016年中国自身推行“供给侧改革”才得以企稳反弹。
核心逻辑:中国需求的主导地位延续,但动能切换。大趋势仍由中国经济增长和政策主导,但与美元负相关性依然明显。后期,中国高增长时代结束,需求逻辑从“总量扩张”转向“结构优化”。
6、逆全球化时代(2018年至今)——混沌、分化与结构性行情
时代背景:2018年中美贸易战成为转折点,全球化进程出现逆转。2020年新冠疫情导致全球政府大规模货币宽松。2022年俄乌战争强化了地缘政治对抗的烈度。
市场表现:疫情放水增强了商品的货币属性,催生了一轮牛市。随着疫情结束与美元激进加息,商品出现拐点。当前世界呈现出一种复杂的“混合形态”:政治上,两极对抗类似80年代;经济上,中国房地产泡沫调整、总需求下降类似90年代的日本;科技上,AI革命方兴未艾,类似2000年的美国。这使得CRB指数整体处于“混沌”状态,呈现典型的结构性分化:与中国房地产紧密相关的黑色系商品步入熊市,而与全球能源转型和AI基建相关的有色金属则保持相对强势。
核心逻辑:多重范式叠加,没有单一主线。需求整体承压,但货币属性因天量流动性而增强,同时AI催生了新的、结构性的需求(如对电力的需求远大于对交通和建筑的需求)。
未来情景推演——
情景1(衰退):AI泡沫破灭,美国经济深度衰退,大宗商品需求下行成为主导,价格承压。
情景2(软着陆):美国成功实现软着陆,美元利率维持高位但稳定,大宗商品维持震荡,行情高度结构化。
情景3(滞胀重现):美国经济停滞但通胀顽固,大宗商品的货币属性再次占据主导,开启新一轮上涨。
叁
穿透历史的透镜——关键指标的长周期验证
为了深化我们的系统性思维,我们需要几个能够穿透周期迷雾的关键指标。
1、黄金/CRB比值:衡量市场恐慌与信心的天平
这个比值(黄金价格/ CRB指数)是洞察市场情绪和核心矛盾的神奇指标。
比值上升:意味着黄金表现强于大宗商品整体,通常表明市场避险情绪升温,或对法币信用(尤其是美元)的担忧加剧。黄金的金融属性占据主导。
比值下降:意味着大宗商品(尤其是工业品)表现强于黄金,表明市场处于风险偏好较高的环境,由全球经济增长和通胀预期主导。
从70年代至今的长期数据看,黄金的长期表现显著优于大宗商品整体。而每一次比值的极端飙升,都对应着货币稳定性的危机时刻:70年代大滞胀、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、2020年新冠疫情危机。前三次,最终都以CRB指数的大幅补涨(即比值回落)而告终。当前,我们正处在第四次比值飙升的进程中,这暗示着从历史规律看,当前大宗商品价格相对于黄金可能处于低估状态,历史重现(即商品补涨)的可能性正在增加。
2、库存周期的再审视:驱动力的微观基础
库存周期(基钦周期)是分析商品短期波动的重要工具。在2008-2020年间,中国工业企业的存货增速与CRB指数基本同步。然而,疫情之后,这一规律被打破。中国的库存周期波动性显著下降,变得异常平稳。这表明,传统的、由需求预期驱动的库存循环模式可能正在失效,或让位于更具规划性的供应链管理。与此同时,CRB指数经过疫情期间的货币重估后,底部已显著抬升。这再次证明,在非常时期,宏观的估值力量(货币属性)远比微观的驱动力量(库存周期)更为强大。
3、长波视角下的品类分化:一项跨越百年的研究
通过扩展样本(涵盖40种商品,时间跨度超过120年),我们能更清晰地看到不同类别商品的长期规律:
农副产品:长期趋势向下。得益于农业技术的持续进步,其实际价格中枢在百年间是下降的。当前处于约30-40年周期的下行期,下一次低点可能在2028-2038年。
能源品:长期趋势向上,受限于化石能源的不可再生性和替代品的稀缺,其实际价格中枢显著上移。当前处于28-35年周期的下行期,下一次低点可能在2023-2030年。
金属及矿产品:长期趋势走平,因其品类丰富、相互替代性强,价格中枢基本稳定。其周期(20-30年)可能即将触底反弹,或将是最先迎来周期反转的类别。
这项研究告诉我们,谈论“大宗商品”的整体走势是粗糙的。在逆全球化与能源转型的背景下,依赖农副产品的行业可能受益于成本趋势下行;而依赖能源和金属的行业,则可能面临成本上升和需求不确定的“双重挤压”。
肆
历史底部的启示——规律、轮动与当前定位
纵观历史,大宗商品的大级别底部并非随机产生,它们有迹可循。
大宗商品历史底部的共同特征:
1、强大的需求引擎:每次底部都伴随着一个巨大的、可持续的需求拉动,要么是内需(如房地产),要么是外需(如全球补库存)。
2、利润与开工率的正向循环:下游企业率先获得利润,开工率提升,经济进入良性循环。
3、补库存的同步启动:在需求拉动下,各行业同时进入补库存阶段。
4、板块有序轮动:行情不会一蹴而就,而是遵循一定的顺序。
底部板块轮动规律——
领先板块:往往是储存性更好、持有成本更低的商品率先见底反弹,因为有长期资金敢于左侧布局。在2008、2015、2020年三次底部中,有色金属都扮演了先行者的角色。
跟随板块:随着经济复苏信号明确,与制造业和消费更相关的化工、农产品等开始跟上。
滞后板块:能源类商品(如原油)有时会因供需调整较慢而滞后启动,但在牛市中期往往成为主角。
储存属性是指数商品投资的重要逻辑。在预期反转初期,市场资金更倾向于流入那些不易变质、仓储成本相对较低的商品(如铜、铝、锌等金属),因为它们本质上是一种“凝固的货币”,兼具商品属性和金融属性。
当下是历史大底吗?基于上述规律,我们对当前市场进行诊断:
1、需求引擎:目前缺乏一个堪比过去“中国城镇化”或“全球大刺激”的强劲新需求引擎。美国经济面临去库存压力,中国处于经济转型期,房地产时代告一段落。AI相关需求虽然是亮点,但目前体量尚不足以拉动全局,且更多是结构性影响。
2、利润与开工率:全球制造业利润普遍承压,开工率并未出现全面、持续的提升。
3、补库存行为:当前全球(尤以美国为首)正处于去库存周期,而非补库存的起点。
4、板块轮动:虽然有色金属展现出相对韧性,但尚未出现清晰的、由基本面驱动的全面板块轮动迹象。
结论是:当前更可能处于一个宏观驱动的“混沌期”和“磨底期”,而非一个由强大新需求拉动的、趋势性牛市的历史大底。 市场更可能呈现为一种高度结构化的行情,即“有的商品涨,有的商品跌”,整体指数层面则表现为宽幅震荡。未来的方向,将高度依赖于第三章末尾所推演的三种宏观情景何者将成为现实。
终
在时代的变奏中寻找航标
与过去五十年市场周期的深度对话,赋予了我们宝贵的历史纵深感和系统性思维。我们清晰地看到:
1、主导逻辑的时代性:大宗商品的定价逻辑并非一成不变。70年代是货币属性,80-90年代是经济增长与产业变迁,21世纪头十年是中国需求,后危机时代是政策刺激与转型,而当前则是逆全球化、地缘政治与科技革命的混合范式。
2、分析框架的二元性:必须同时关注“估值”(宏观、货币)与 “驱动”(产业、供需) 。在太平盛世,驱动主导;在历史关口,估值称王。忽视任何一方,都将陷入“盲人摸象”的困境。
3、未来的不确定性:我们正站在一个前所未有的十字路口。旧秩序在松动,新格局在孕育。AI是泡沫还是革命?美元信用是依然坚固还是暗藏危机?全球化是暂时回调还是永久逆转?这些宏大问题的答案,将决定大宗商品下一个十年周期的面貌。
对于参与者而言,无论是产业界、投资者还是政策制定者,摒弃线性的、单目标的思维,拥抱复杂的、系统性的认知,是在这个“过山车”时代生存和发展的不二法门。我们需要做的,不是预测下一次波动,而是理解我们正处于何种周期、何种时代,并据此构建起能够适应各种情景的、稳健的体系与策略。
历史的回响已然发出,周期的变奏正在上演。在这场与历史的对话中,我们或许无法获知确切的终点,但我们已然学会了如何辨认航标,如何在迷雾中判断自己所处的方位,这本身就是通往理性与成熟的第一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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